杨国银的桐凤山度假村依山傍水,用“雕梁画栋、碧瓦朱檐”形容也不为过,屋檐的“五脊六兽”,与明清的古建筑有些许相似之处。
这里是他的归宿,也是他对自己30多年奋斗的犒赏。杨国银奔走于文印江湖35年,从修打字机的学徒成为上海数家复印店的老板。两年前,他回到老家湖南新化县槎溪镇,前期投资近千万元,建起了这座占地七八十亩的度假村。在他的规划中,还要陆续筹资数百万元,建设度假村的二期、三期。
在湖南省新化县洋溪镇以及附近的槎溪镇,被打印机改变的村民约30万,这里也被称为“中国文印之乡”。新化人的15万多家复印店遍布660多座城市,从漠河到三亚,占据全国文印市场约75%的份额。湖南媒体曾形容:有城镇处,必有新化文印。北京大学、中山大学的社会学专家,把这里作为研究样本,面世了多篇论文。
肥皂公章
“西湖的水,我的泪……”桐凤山度假村的大厅,成了客人大型KTV的现场,经典老歌的嘶吼声在空气中飘荡,没有放过一丝犄角旮旯。归乡的杨国银负责收银,在大厅最醒目的地方,是他的微型文印展览馆。
针式打印机、刻字机、复印机、喷墨一体机、数字印刷系统……陈列的机器伴其一生,也改变了他的人生。
闲暇时,他会摆弄一台产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针式打字机,回忆1985年作为学徒刚入行的故事。
彼时,成批的同乡已奔赴全国各地,靠维修打字机谋生。新化县曾是湖南最大的国家级贫困县,人多地少,历来有以技补农的传统。杨国银拜师学艺,不久独自跑江湖。
每到一处,他会住在当地政府的招待所,请政府接待办发文询问各单位有无需要维修的打字机。当时,打字机价格昂贵,多是政府和企事业单位使用。
一台价值千余元的打字机,维修费用少则几十元,多则近千元。由于缺乏维修人员以及信息不对称,大多客户不仅会爽快付钱,还会好酒好菜招待。维修几台机器的收入,能赶上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。
杨国银说,很多都是小故障,但为了让雇主觉得钱花得值,他要装模作样地鼓捣几个小时。谈到这里,他嘴角上扬,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。
易代育、易代兴、邹联经曾经讲述的经历,则补充了杨国银欲言又止的尴尬。
在亲缘、地缘关系交织的文印之乡,师承关系和亲戚关系纵横交错,手艺依靠老乡带老乡的模式迅速扩张。易代育、易代兴兄弟是当地可以考证的文印“开拓者”。
1960年代开始,两人在外跑江湖修钢板。一次,在重庆市涪陵银行,他们偶然发现频出故障的打字机只是定位器位置错了。几分钟可以解决的故障,他们“忙活”半天,拿到了45元维修费。这是兄弟俩第一次修打字机。高额的利润促使他们大胆接单,边修边学,修好了“日进斗金”,修不好一走了之。
1970年代,邹联经拜易代育的徒弟为师。随后数年,他通过带徒弟、开培训班,壮大了新化的打字机维修大军。坊间传言,拜师邹联经的前提是:新化人、300元学费和80斤大米。但回报远胜于投入,很多同乡像杨国银一样,挤破脑袋才成为邹联经的徒子徒孙。
当时,易代育、易代兴、邹联经等共有的经历是:用肥皂、钢板私刻私印单位公章、介绍信,冒充文化厂、机电修配厂的技术人员,被相关部门多次打击处理。
二手机翻身
随后,政策的变化让他们有了合法的身份,新化的打字机维修业开始呈现规模化发展。邹联经成了当地打字机修配厂厂长。
修打字机1个月,挣的钱可能是别人1年的工资,杨国银颇感自豪。龙三沅也是维修打字机的先行者之一,他的复印店开在了布达拉宫附近。据媒体报道,上世纪80年代,经常有几辆小车在他住的招待所门口排队,等着拉他去修机器。
到了上世纪90年代,市场被技术更先进的进口复印机挤压,打字机濒临淘汰。奔走于全国的“新化派”日子变得很难熬。
技术的发展推动产业的迭代。维修打字机掘金的经历,让“新化派”意识到,只有学会了更先进的技术,才会获得更大的利益。这驱动着他们强烈的学习欲。
开复印店成了“新化派”转型的方向,杨国银拿出修打字机的积蓄开了店。邹联经、龙三沅等也先后在长沙、西藏开店。
开店需要进口复印机,一台新机器少则数万元,多则数十万。有新化人发现,来自日本的淘汰废旧复印机修一修就能用。他们以大约600元每吨的价格通过中间商进口,简单维修翻新后以万元的价格卖给老乡开复印店。后来,他们逐渐挤掉中间商,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。新机器可以复印900万张以上,二手机器的价格不到新机器的五分之一,却也可达450万张,性价比显而易见。
新化文印行业总商会秘书长邹斌介绍,复印机的主要生产国为美国、日本,一般用四五年后淘汰。曾经靠这些物美价廉的二手机器,新化人将复印店开在了全国600多座城市。
2002年,国家出台规定,废打印机被明确列为禁止进口的货物,复印店老板的上游产业链少了一环,有人甚至铤而走险地下走私。从伪造公章到走私,粗放的草根创业阶段渐弱。
一毛钱的大生意
复印店改变的不止杨国银这一代人。他的大儿子、儿媳从长沙某重点高校毕业后,分别进入某央企和银行工作。可不到3年,两人纷纷辞职,追随杨国银在上海开起了复印店,一干就是10多年。他的小儿子本是运动员,也中途转行。
先行者掌握后,新技术便会通过地缘、亲缘共同体,迅速在新化人中蔓延。他们的师承并非辈分分明、传承有序,最短的师徒关系甚至只有10几天。但新化文印正是依靠这种重视亲缘和地缘关系建立起来的传承,扩张商业版图。这也引起了社会学专家的关注。
时任中山大学教授的谭同学,在《亲缘、地缘与市场的互嵌——社会经济视角下的新化数码快印业研究》的论文中讲了一个小故事:一个湖南永州青年想开打印店,同为湖南老乡也得不到新化人的支持,直到他娶了一个新化老婆。
复印店的盈利模式早已超出了个人客户1毛钱1张的小生意。随着资本的积累,新化人在复印店的投入也越来越大,以往的经历让他们深信,只有掌握了先进的技术和设备,才能接更大的生意,获得更大的利益。
彩印机、写真机等设备的投入少则数百万,回报也是翻倍的。新化文印行业总商会的内部刊物《新化文印》,广告卖的是中式庭院。杨国银说,2010年到2020年是复印店生意的黄金期。各地工程项目多,一项工程图纸能塞满一辆小汽车,加班复印一夜,便能收入10多万。
10多年前,北京大学博士冯军旗发表论文《新化复印产业的生命史》指出,新化人不断学习新技术,引进新设备,不断把产业推进到新的高度,利益获得成为产业发展的不竭动力。继他的上篇论文《中县干部》后,再次引起社会广泛关注。
新化文印人共有的轨迹是:跑江湖修打字机,修复印机,卖二手复印机,开复印店,制造办公设备成为产业的引领者。现在,新化人掌控着3000多家复印机再制造与经销企业和2000多家耗材经销企业,拿捏住了产业链上的要素。
新化人从不起眼的一张5分、1毛的文印市场,发现巨大的商机。
破局者“喵喵机”来了
《新化复印产业的生命史》论文最后提出,如果中国的办公自动化普及率能够达到日本、美国那样的水平,如果中国的复印机国产化能够再度起飞,那时,新化人的复印产业也将不断与时俱进,进入更高、更远的天地。
新化文印人在进步,文印市场也在高速发展。近年来,国内教育、科技领域的头部企业进军打印机市场,对打印机行业进行细分,撼动了国外品牌一统市场的局面。
7月,杨国银将一款“喵喵机F2S学习打印机”收藏进自己的“微型文印展览馆”。这款打印机只有笔盒大小,颜值高还无需插电。
更让杨国银惊讶的是“喵喵机”的软件功能:学习中做错的题目用手机拍张照,就能进行错题整理,匹配举一反三的题目;点击“试卷还原”,能一键抹去手写痕迹;家长可以远程打印;采用热敏打印技术,不用换墨盒,不用修打印头,傻瓜式操作;还有5.8亿海量学习资源……
今年4月,作业帮宣布进军打印机市场,推出的喵喵机学习打印机对市场进行了细分和再定义。打印机有了软件的融入,犹如为硬件装上了心脏。今年6·18期间,喵喵机全系列产品整体销售额同比增长61%,销量及销售额均获品类第一。
中国文印从新化人刻肥皂章的游击队模式一路走来。从翻新进口二手机,到自主品牌占领细分市场,又迈出了一大步。
“根在新化,文印天下”!一块“中国文印小镇”的招牌,在新化高铁站的广场上格外醒目。在外35年,即使积累了一些财富,杨国银也没动过在外地买房的念头。在上海的20多年,房价一涨再涨,他也说“不后悔”。他一心想着回老家,过上今天的生活。
【来源:新华日报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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